在他眼里,我是不能够原谅的。
我不听他的话,我乱花钱,我不好好学习,我总逃课,我跟妈妈顶嘴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。他这种眼光我实在受不了。我低下头,双腿并拢,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,腰杆挺得笔直。这是他要求的坐姿,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违背,要不然他会旁征博引教训我一通。
他没有说话,似乎对我已无话可说,他端起茶,急促地喝着茶,把茶杯放下,叹了一口气,继续沉默。
没想到他会突然到学校看我,舍友们挤眉弄眼打暗号演戏似地合作了一通台词还是被他识破了。他丢下给我带的花生一怒之下就走了,中午到的屁股还没坐稳又回到了火车站。这时候我还在北京大学门口徘徊,还没出息地感叹,北大就是气派,大门口这几个字,多带劲。当时我知道他要坐一夜火车才能到家,也能想像他气成什么模样。他一学期没给我打电话。我有一次往家打电话,一听他接的,急忙挂了,他骂人时像一头发怒的狮子。消消气再说。
这一学期干出了一些成绩,暑假回家向他汇报,他没提那件事。他写东西要用我的钢笔,我摸遍书包的每个角落没找着,就说,明明是带着的,可能在火车上丢了。他便变了脸,指着我骂道,你一个学生能把钢笔弄丢,你操的什么心,你知道学生丢笔像什么吗?就是战士在战场上把枪弄丢,怎么着,只能等死天哪,丢了一支钢笔,他竟然联想到枪。他哪有60岁,60岁的人联想还这么丰富吗?
昨天洗衣服,给妈妈洗的,没洗干净,不是我不愿洗干净而是我这人本来做事就粗糙。妈妈指着在太阳底下晾晒的衣服絮叨个不停。我一怒之下,顶了嘴。我可爱的母亲更生气了,她基本上在吃饭的时候没有给我好脸色看。她不停地给他夹菜,满脸笑容且腾出嘴巴说我表妹是怎么样做好孩子的。他们两个人热热闹闹,我一个人凄凄惨惨戚戚,对比鲜明,界限清晰,我是北约,他们是南联盟。他满嘴塞满食物还不时瞟我,看什么看,有什么好看的。
他60岁了。60岁的人爱吃萨琪玛,爱吃甜得腻腻的奶油夹饼干,爱吃冰糖肘子,还爱在寒假里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,和他一块晨跑,我喊冷,他就说我缺乏锻炼,说一定在寒假里把我训练成抗寒耐冻的冬青。他说最不待见我这种冒冒失失上窜下跳的动物型女孩了。
可怜天下父母心。
不知道他40岁是什么模样。见过他41岁时的照片,在冬天拍的,戴一火车头帽子,遮住了大半张脸,一边一个站着他当年的战友,一个胡子拉碴,一个笑得一脸核桃皮,两个人挎着他,弱智的姿势。
他40岁那年有的我。站在产房外头等了一宿,听到我嘹亮的歌声,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,姑姑说他缩在墙角抱着头哭得一塌糊涂。他哭的场面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千百遍,一个铁铮铮的汉子缩成一团哭得昏天暗地。这世上有人叫他爸爸了,又多了一个爱他的人,这就是中国人嘴里的喜极而泣,是吧。
我一天一天长大。
他说他老是我催的,我长得慢些,他便老得慢些。他越来越像个小孩,他真的像一个小孩一样,有一天,他对满脸不耐烦和他讲话的我说,有一天你会嫌弃我。
是吗?我会嫌弃他吗?
我终于离开他去上学,他掂着沉重的行李,把我送到火车上,他不停地挥着手。在走之前,我和他闹得很僵,他执意和我一块儿到学校去报到,我不让,我和另一个同学约好一块儿去,谁也不让家长送,他很生气,说我不理解他的心。他送我走时,满眼的血丝,我知道他没有睡好。
大一国庆节放假我没回去。给他打电话,他说你要好好学习,我其实是想他的,但是没有说。过了不久他来看我,提了一大包吃的东西。我请他到学生食堂吃饭,一个人一碗面,他吃得很香。我去付钱,他站在一旁一脸的幸福,这是我第一次请他吃东西,花的是他的钱。
我渐渐忘了他,到月底没有钱时才会想起他。大一时写过一封家书,以后没有再写过。姑姑有一天打电话骂我没良心,叫我给他写信,说那封信他翻来覆去地看,皱得不成样子了。
直到被年少轻狂撞得头破血流,才开始想他,常常在夜里一边流泪一边想他,流泪是因为曾经的无知和疼痛,想起自己还有他,还有他站在我的背后。
周国平为死去的女儿用父爱写了一本书,无论是做父亲的还是做女儿的,读了都会为沉沉的父爱沉思,为拳拳亲情落泪。我每次读都会泣不成声,但现在读却有着以往没有的感觉,至少现在懂得了该懂的。
我现在只希望他身体健康,不要生病,等我翅膀长硬。我要像他爱我一样爱他,把他当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去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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